灰茫茫的雾谷里,百千条林间小径终究汇聚成一条宽广石道。
道上,有四蹄踏踏,有双脚蹒跚,亦有腹足蜿蜒……
各类的妖魔鬼怪在道上默默前行。
李长安与燕行烈两人混在其中,泰然自若,好似浑然不知,若是不慎暴露身份,便会被群起而攻,甚至分而食之。
前方愈加宽广平坦,雾气似乎薄了许多。
道士瞧着周边千奇百怪的妖魔,寻思着都是些什么种类。
忽的。
“这位小哥儿,你变化得真像人啊!”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沙哑声音。
道士略微退后,仰起头,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在枝丫上吐着蛇信,她长长的脖子在树干上盘转几圈,最终接在道旁一具干瘪躯体上。
这是什么鬼怪?说这话又是何意?
道士隐隐觉得周遭气氛有些不对,他不动声色稍一打量,赫然发现,这道上的群妖不知为何停下了一部分,眼神灼灼全都望向了自己。
难不成……燕行烈已悄然握住了剑柄。
道士却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抬头笑道:
“谬赞了,常在人间行走罢了。”
“哎呀,你这人话说得真好。”
那老妇妖怪咯咯怪笑,长长的脖子慢慢缩回去,放着手脚不用,却用嘴从身上叼出团物件。
“想必对人的东西了解得很吧……你晓得这衣服怎么穿么?”
这妖怪抖开物件,却是件红绸长衫。
道士愕然。环顾四周,发现这些妖怪手里都摆弄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眼巴巴瞧过来。
是了。
他恍然想起临行前,马三说那山君。
老山魈虽是食人的精怪,但平生却最好学人,不仅读书识字,学人穿戴,还划了土地,起了宅院,最不喜其他妖怪在他面前显出原形。
看着这些妖怪的做派,那山君的府邸应该就在前面了。
……………………
原木混着土石筑起高墙,门楼、沟壑、望楼一应俱全。
若是在他处,道士定会认为是哪家豪强的庄园,任谁会想到却是个妖魔建起的老巢?
一伙家丁装扮的仆役拦在大门处,迎检着来访的众妖魔。
这帮散漫的妖魔竟也老老实实排队进门。不知为何,道士竟然有一种火车站过安检的既视感。
不禁让他大感世事荒诞。
“哎,不许插队!”
“你请帖呢?忘带了!没请帖不许进去。”
“保持顺序,进门贺礼放左边,武器放右边。”
“歹!说你勒,武器不准带进去!”
“老兄误会了,我这剑是幻化的……”一粉面郎君指着腰间配剑讨饶,“是我的尾巴变的。”
“我管你是不是变的。”那守门的把白眼一翻,“要么放下兵器,要么就别进去。”
“你……这总行了吧!”
粉面郎君也是气急了,身子一转,腰间配剑已然不见,只是裤子上破了个大洞,钻出条硕大的尾巴,尾巴末端长着黑黝黝的勾刺。
呵,原来是条蝎子。
李长安只道这蝎子是在赌气,却不料那守门的一挥手,竟也真的放行了,尔后转头就瞧见呆在一旁的道士。
“怎的?你这把剑也是尾巴变的?”
道士有些迟疑,可随即衣袖被拉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大胡子面有喜色,冲他微微颔首。
“燕兄,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卸下武器入了门中,道士把大胡子拉到偏僻处低声询问。
“道长放心,我已确定那妖女就在此处……”
说着,大胡子面露得色。
“先前燕某只有三分把握,如今,却有八分。”
……………………
“三头六臂的和尚?这倒是没见过……兄弟是同道中人啦,和尚这玩意儿最是好吃不过,皮肉娇嫩偏偏有筋骨结实,可惜近来世道不好,大庙咱小妖招惹不起,小庙么多数已经破败,前些年我听说西边有个小庙里住着个转世高僧,我就翻了几个山头过去吃他,结果到了地儿,瞧着庙也塌了,和尚也早死了……真特娘的扫兴,自打那之后,我就再没捉到过和尚……”
进了寨门便是个大院子,林子里的雾气漫不过来,这早晨灿漫的阳光便寻得了可趁之机,洋洋洒洒的投下来,草木成精的妖怪就向阳而立,鬼魅之属便缩到了角落。
一大院子的妖怪熙熙攘攘,也算各有安置处。
道士和大胡子都是呆不住的人,混进来后便顺势各自去查探消息,李长安也顺道打听一下那尸佛,可没成想撞着个妖怪中的话痨。
噼里啪啦一顿话砸下来,饶是李长安一时间也有些懵逼。
这个可真心招惹不起。
他告罪一声,赶紧闪人。
正巧,那边燕行烈也打探得差不多,两人重新聚头。
“如何?”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这边也一样。”
两人稍一交流,都是所得寥寥,唯一有些价值的就是……
“瞧见那道大门了么?”
两人所处的大院被高墙围起,有几处出口都把守着山君的喽啰,燕行烈所指的大门,是其中看守最严密处。
李长安点点头。
“听说正式的宴席会在那门内进行。”
“没错。”大胡子略一颔首,便低声道,“马三方才说,那里面虽然不小,但肯定装不下场中所有的妖魔,更别说还有些厉害妖怪没在这院子里,到时定会直接出现在宴席上。介时开宴,咱们就不要去参合,以免暴露。”
李长安表示赞同。
深入虎穴和深入虎口可是两个概念,更何况,现在还无长剑傍身。
只是末了,他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能否从其他道口混进去……”
说到这儿,道士目光一闪,冷不丁瞧见一黄衫人蹑手蹑脚挪到一道口处,身子一阵扭动,竟慢慢与周遭混成一色,贴着墙角悄悄溜进了那道口。
那口子守着七八个喽啰,当头的是个连鬓的精瘦“汉子”,那妖怪才溜进去,他便露出疑惑的神色,鼻子在空气嗅了嗅,忽的仰头“嗷”的一声钻进那道口。
便听得几声“哐当”与惨叫。
然后便见得那连鬓汉子施施然从道口走出,手里拽着个似狗似羊的怪物。那怪物身上缀着间破烂黄衫,身上破了条大口子,被连鬓汉子一路拖拽,鲜血淌了一地,胸口微微起伏,好歹一息尚存。
几个贪愚的妖怪被这新鲜血肉吸引,凑上去想要沾点儿油水,却被汉子抽出刀子砍上几刀,留下几具尸体便是一哄而散,只有几只鬼物小心舔舐地上血迹。
那连鬓汉子也不再管那些鬼类,只把尸体收拢起,拖拽向院子边缘的一排长房。
那汉子与长房门口的喽啰打趣几句,便一起讲尸体抬了进去,却是忘了掩上门扉。
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悄然移步过去。
探头往里一瞧,只见房中堆码着灶台、案板、锅、碗、瓢、盆,几只肥硕妖怪穿着围裙在里面张罗。
那似狗似羊的怪物被剐了衣衫,搁在案板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往沸水里滚三滚,便被扔到墙角处,哪里堆满各类血食,牛、羊、猪、狗,甚至还有……
人?!
道士握手成拳,大胡子须发皆张。
马三顾不得隐藏,赶紧出声劝导:
“二位,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二人无语半响,最终却是齐齐一叹。
“罢了,死都死了……”
道士扭过头,不忍再看,只按耐住胸中意气,此时此地终究是发作不得。
忽的。
但听哐当一声锣响。
道士侧目看去。
那大门前迈出一个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开口声音洪亮震人。
“吉时已到,宾客入场。”
话一落地,在场的群妖那是乌压压就涌了上去。
那门里地方虽大,哪里装得下这么多妖怪,去晚没了位置,可不就得在外面喝风?
打头的是个山羊成精,顶着一对犄角,就往门里撞去。
没成想,半个身子进了门,却被门口的汉子一巴掌给扇了回来。
“山君说了,变化得像人的,才能进这院子。”
这妖怪倒也皮实,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巴子,也只是晃了晃脑袋,便没事儿妖似的跳脚吼道:
“我怎生不像人?”
躲在群妖边缘的道士打量过去,凭他看来,这羊妖变化得还是不错的,腿是腿,手是手,比场中一些把脸变到屁股上的,强上许多。
那汉子却嗤笑一声。
“瞧你那犄角,再瞧你那尾巴,妖形未脱,也敢说像人?去休,去休。”
“你这……”
被刷下的妖怪还待争辩,那汉子却已不耐磨嘴,瞪起一对铜铃眼,抓住那妖怪,嘴巴张得比人头还大,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牙齿磨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水。
“特娘的,这老物,肉真柴!”
饶是妖性散漫盲愚,也被这动辄吞食的汉子吓了一跳,场中倒是稍稍安静了一些。
汉子见此,也是得意的很,抱起手来,嚷嚷道:
“乃公说谁像便像,说谁进便进,敢碎碎叨叨污某耳朵,当心乃公一口吞了!”
说罢,他往群妖里扫视一圈。
一眼就瞧中里面最像人的“妖怪”。
道士与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