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淫祀之过,并不是说集会、祭祀太多,而是在于揽财、误农。我们太平道行事,虽然也经常集会,但却极少向贫民索求财货,更不会耽误他们正常劳作!”
“而妖言之说,更是耸人听闻!我们太平道所事奉的,乃是‘黄老之道’N时汉家天下,这道家学问却成了妖言?!”
“还有惑众……既然不是妖言,而是正道经学,那便是有聚众宣讲之举,又如何称惑?难道不是教化之举吗?”
这名高瘦的太平道人慷慨激昂,而公孙珣也是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毕竟,后者也知道,前者所言基本上是实话。
如今的太平道真的是半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更别说是什么妖邪之道了。便是朝中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它的危害性,也是因为注意到了它强大的动员力以及构成人员的复杂性,而不是说太平道的经义和行为方式有问题。
实际上,和儒家一样,太平道也是把上古时期当做了一个理想模板……他们认为黄帝统治时期的天下没有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而这个世界唤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职责则是‘致太平’。
而且,这些人拜得是老子和黄帝……总不至于说这两位是什么妖邪之辈吧?
至于说传教手段,据公孙珣所知,无外乎是两种:
一个是忏悔,凡是犯下过错的人,只要跑到路上诚恳的磕头,向天磕头向地磕头,那你的罪过就可以消解;
另外一个则是所谓的符水治病,烧符喝水,裁了自然是心诚则灵,病不好去见幽都王了那自然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两种把戏,很能吸引人也很能迷惑人,但是,即便是公孙珣都不好说什么……因为这年头就是这么迷信!没看蔡伯喈都说了吗?只要天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诚心诚意的对着哪个方位恭恭敬敬的祭祀祈祷,那这个天下的什么痼疾就会得到解决。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不许人家太平道心诚则灵?!
再说了,如果不是绝望到极致,又有几个人会信这种东西呢?
“至于勾结内侍……”这个太平道人依旧在辩驳,而且言到此处,之前一直面露愤然的此人却忽然冷笑不止。“这一条罪过我们太平道便是敢认,君侯便是敢定,朝廷也绝不敢许吧?请问,如今处理朝政的尚书台,是不是内侍所掌?替天子传达旨意的黄门监,是不是也为内侍所掌?文武百官升迁之时交钱的西园,是不是还被内侍所掌?若是勾结内侍也是罪过,自三公以下,满朝文武都该同罪……便是君侯你,一妻一妾,不也是两位阉尹的亲眷吗?!”
“放肆!”董昭难得拍案而起。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看了眼董昭,却是回头示意那太平道人继续:“你不必管他,且接着往下说,还有一条罪没辩呢?”
太平道人原本是昂首凛然直对董昭怒气的,但此时被公孙珣一逼,却又不禁为之一滞。
因为,最后一条罪名乃是‘谋逆造反’。
平心而论,这其实是一个很轻易就可以反驳掉的罪名,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需要辩驳,因为任何一个人要想说别人谋反,总得拿出证据来吧?如果像眼前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别人谋反,让别人反过来证明他没谋反,那天下是要大乱的!
换言之,太平道人可以轻易避开这个话题。
但是,这里是赵国下属的襄国县,跟钜鹿毗邻,此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张角曾经谋逆过一次……被赦免了而已。所以,如果这个太平道人是个真想讲道理的人,那他是绕不开这个话题的。
“昔日大贤良师乃是误解了《太平经》中的经义,以为若要黄天降世,则需要鼎革天下……”良久,这道人才勉力解释道。
“我也通读了《太平经》。”公孙珣在堂上不少人的惊愕目光中忽然打断了对方。“所谓大贤良师,难道不是取自‘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的经文吗?既然如此,这个自称大贤良师的人便应该能够先知先觉,超越世人目光才对,如此错解经义,又如何能称大贤良师呢?”
高瘦的太平道人一时语塞,只能讷讷而言:“若非是以为黄天将降世,又如何会出那等事故?”
“难道不是听说汉中张修大兴五斗米教,生怕落后于人这才仓惶起事的吗?”公孙珣难得嗤笑一声,这是他从王宪王道人那里听来的秘辛。
没错,张角第一次造反不是脑袋进水了,他是听说汉中五斗米教和关中一个什么什么教突然兴起,生怕被人抢了生意,这才一个按捺不住,举旗子造反了……结果自然是‘纯当练习’了。
太平道人闻言面色愈发惨白:“昔日之事,天子都已经宽宥了,君侯又何必盯着不放呢?况且,当日之后,大贤良师便将心思放到了教化百姓、治病救人之事上,以昔日之罪谴今日之行,难道这也可以吗?”
这便是主动在这个话题上认怂了,看来,此时这些太平道人对大贤良师的个人崇拜还没到后来那份上。
“不是我刻意找太平道的茬。”公孙珣闻言也是轻松笑了起来。“说了半日,你这道人叫什么名字我还都不知道。”
“张晟!”
“哪个sheng?”
“日光最耀的晟!”
“那张晟,”公孙珣继续笑问道。“你喊我君侯,应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吧?”
“这是自然。”张道人坦诚言道。“赵国上下,可有第二个君侯?!”
坐在地上昏昏然的马老公此时也是陡然一惊。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寻太平道的麻烦吗?”公孙珣继续追问不止。
“实在是不知道。”这张道人无奈答道。
“乃是因为妒忌。”对方愈是无奈,公孙珣就愈是轻松起来。“我实在是妒忌你们那位大贤良师……”
“君侯家世出众,且家中富甲一方,如今更是年少封侯、前途远大……为何要妒忌我们大贤良师?”张晟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愤怒。
实际上,不要说张晟了,便是董昭、娄圭也都纷纷侧目,只有那个刚刚隐约回过味来的马老公,恍惚跌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罢了。
“如何不妒忌呢?”公孙珣仰头感叹道。“我是春夏之交上任的,甫一上任便感慨于民生多艰而豪强无度,于是大力打击豪强、罢免滑吏,并清查户口、田亩,还招抚太行山中流民,最近又兴建公学,捐赠图书。冬日间甚至还准备整修一下圪芦河。凡种种事端,我自问是尽心尽力,无愧于赵国百姓的……对不对?”
张晟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君侯为政,赵国确实清明不少,甚至于闾左贫民而言,君侯简直是再生父母一般……今年秋收之后,官府居然只收了一次算赋便再无侵犯,只是编制了一下什伍而已,想来也是为修河做准备,民间至今难信!”
话到此处,张晟稍微一顿,却又不禁加上了半句:“我今年三十有四,可自记事起,赵国却未曾有官吏如君侯这般有所作为。”
“然而我如此辛苦所为,却比不上一个别郡的大贤良师。”公孙珣戏谑的看向了眼前的道人。“我为他们这些赵国人做了那么多事,中间不知道搭上多少辛苦、名声,却只是一个难以置信。大贤良师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居然让他们顶礼膜拜?”
“君侯何至于此?”张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自有前途。”
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必多言了。”公孙珣摆手示意道。“我直说好了,你便是再有道理,我今日也要寻个不是处置一番太平道的……马老公!”
“小民在!”那马老公面色一突,却是直接从蒲团上下来,重新跪下,然后膝行向前。“小明实在不知道是侯爷亲至,妄自大言,还望侯爷饶恕!”
“我问你。”公孙珣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问道。“我刚才所说太平道的五个罪状,这张道人驳倒了四个……你就说这四个罪状,到底有没有道理?”
“有!”马肥往地上狠狠一叩首,然后当即言道。“那张道人平素便是个呆子,他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胡扯!”
张晟气得面色通红,却又强压了下来。
“说来听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就比如说淫祀什么的,”马肥努力言道。“小老儿虽然不懂什么叫淫祀,但却知道我们太平道也是收钱的!那些人入了道中,一般多少都会出钱给我们!既然给钱,那便是张晟说的不对,而张晟说的不对,那想来这太平道就必然是淫祀了!”
“我如何不知收钱的事情?!”张道人实在是忍耐不住。
“你管的是一文不值的穷腿子!”马肥当即扭头嘲讽道。“哪里需要收钱,赵国这边的钱都是从我这里收来的,大户们每次前来求符水,做叩首,都多有供奉,只是被我直接转交给了钜鹿而已!”
张晟再度语塞。
“还有什么妖言。”马肥努力思索道。“太平道供奉的是黄天中一,这似乎是个正经神仙……但是,我也曾听大医张宝在筵席中与我们言道,说是苍天不死,黄天难立,如今这朝廷依仗的便是苍天……这或许算是妖言吧?”
此言一出,公孙珣倒还好,娄圭也有些心理准备,董昭和那张道人却是齐齐变色。
“至于勾结内侍……”马肥咬牙言道。“侯爷看我,我便是他们太平道勾结内侍的明证!”
“你也是内侍?”公孙珣也是觉得有趣。
“我不是,可我女婿是内侍侄子家的管事啊?”那马老公言之凿凿。“我本是钜鹿本地一大户,家中田舍俱备,只是无端遇到一个归家的兵痞,约了群盗烧杀了我全家,因为产业全无,子嗣也都没了,才不得以跟着女婿过日子。后来这太平道寻我,让我来此处做一任太平道人,图的什么?我又什么都不懂。还不是看中了我女婿是钜鹿赵氏家的管事。此处收的钱,一开始便说定了,钜鹿那边大贤良师处拿走四成,本地留三成日常花销,还有三成给赵大人那里当供奉……”
“这么说,这太平道于你,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了?”一旁娄圭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位贵人明鉴。”马老公倒是对这种说法甘之如饴。“什么黄天苍天的小老都乐意拜一拜,但这个符水的事情真就是当成个生意来做的,无非是替我家赵大人做个抽成,小老也赚个辛苦钱,跟太平道并不是一路人。”
随着马肥之前的叙述,张晟的面色原本是惨白难制的,但是,这句话出来以后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缓和……毕竟嘛,对方并不是真的太平道人,对方只是太平道贿赂赵忠族人的一个渠道,既然如此,就没必要为他的不堪而感同身受,更不用担心太平道被这种人所污秽。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苍天不死,黄天难立’之语……虽然十之八九是假的,因为自己根本就没听过,但终究是个麻烦。
“足矣!”
然而,就在马肥刚要按照公孙珣的指导思想进一步阐述太平道的反贼性质时,身为始作俑者,后者却突然喊了停……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太平道是不是反贼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此事到此为止。”公孙珣再度重申道。“不要再说了,我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君侯要如何处置我们?”张晟也似乎是做好了准备。
“我并不会亲自处置你们。”公孙珣轻轻摇头。
“那敢问君侯,我又该如何处置这二人与本地太平道?”上首的董昭听到此言后无语至极,这算什么事啊?
“也不需要你处置这二人。”公孙珣不以为然,却又朝门外示意。“无关人等都散去,义公,你去将我放在子伯车子右便车檐上的那封信取来……”眼见着堂上剩下的几人全都茫然不解,他才跟着解释了两句。“来时我听到本地太平道居然有两套人马,就起了些许兴趣,便一边坐车往这边来,一边专门遣人快马给钜鹿去了一封信,然后没想到太平道中的大医张宝还真给我快马回了一封信。”
韩当已经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娄子伯早有预料自然不必多言,可是董昭突然有些明悟,然后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倒也是让人遐思。
“我在信中直言不讳。”公孙珣看着紧张的马老公,还有一脸疑惑的张晟,也是不由失笑。“方伯眼见太平道猖獗,我又准备兴修水利,害怕误事,所以建议我清理本地太平道,以防冬日兴劳役时生乱。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人对太平道并无恶念,不仅身旁有人笃信太平道,甚至本人也曾通读过《太平经》,对经中一些说法深以为然……”
“君侯到底想说什么?!”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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