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里,有的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有的人扎入梦乡躲避现实,还有的人,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这么做,对吗?万籁俱寂中,庄周开始反思自己,他在反思自己之前在每一个节点之中做出的选择,他在回想一开始打算停止战争的他。
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如果他阻止了战争,那么洛未十多年的准备也就付诸东流,罪人同样也没有办法得到应有的裁量;但现在他没有选择这么做,对应出来的问题就是战争后残酷的现实,剩下的人又该抱着怎样的心情活下去?
是恨呢?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不知道,因为这里缺乏一个核心的东西,那就是法制。虽说法不责众,但至少核心的罪人会受到应有的制裁,这就是从两个选择之中取得的最优解。
或许,从十年前的那场暗杀开始算,洛未说不得算得上是已经复仇完成了,可他仍旧不肯放下仇恨。
究竟是村里人的行为或许离谱了,还是洛未自身也已经被仇恨所蒙蔽?
不知道,这让人想不通。庄周忽觉得有些烦躁,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自己,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只能从床上爬下来摸索着出到了屋外。
虽然同样是一片黑暗,但屋外抬头能看得到星光,勉强比里面要好上一些。轻风吹过,庄周这才又觉得好受了一些,他闭上眼睛深吸气,冰冷的空气将他的肺都似乎敷了一通,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庄周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实际上不论是怎样,最终其实都是要归结于他的选择――是他和其他人共同的选择,一起铸就了现在的情况。他如今的痛苦,实际上就是选择某个选择后必然要承受的一个代价,如果他当时选择了出手,他心中充斥着的或许就变成了对洛未的歉意。
“其实这场战争,我就零帮谁并不重要,因为本身就不存在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太理想化了……”庄周喃喃自语,“这就是现在的这个世界,所面对着的情况。”
“想改变世界么?”吴老汉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庄周惊讶地转过头,才发现原来自己忽视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是存在着一个人形的。
“我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庄周摇头,他并没有狂妄自大到觉得自己拥有改变世界的权力,况且就算真的有这样的权力,他实际上也并不知道要把世界变成什么模样才能算作美好。
毕竟,说到底就算是神之故乡那样的文明,最终也会有面对生死存亡问题的一天。
王者大陆是否也会有那样的一天呢?
“不,”吴老汉却直接否认了庄周的话,这让他觉得有些好奇,“改变世界靠的从来都不是某个特定的人一样。如果说世界就是一颗大球的话,没有哪个单一的人能够去推动它,但在推动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用的力气和原来不同了,接着来球滚动的方向也会发生改变,随着时间的积累和原来相去甚远。改变世界讲的从来不是单纯的谁的能力,而是在目前的所有人的努力下共同去铸就的结果。所以改变世界或许通过个人的努力可以做到,但也绝对不会只是任何一个谁努力的成果。”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虽然庄周明白了吴老汉表达的意思,但他还是会不自主地想起那颗水蓝色的星球,那是人类的世界,也确实是一颗“球”。
一道火光亮起,吴老汉点燃了烟杆里的烟草丝,在黑暗中吸上了好几口,“又哪里止世界是圆的,生老病死,福兮祸兮,各种东西的来回,不也像是一个流转不停的圆圈么?”
“说的也是,人生其实也不过只是在不断重复过往中消逝的一抹时光。一切皆是定数,一切又皆是不定之数。”庄周抬头叹息,“不过讨论这些似乎也宽慰不了内心,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因此而觉得可以宽慰自己,不然现在你就该是在睡觉了。”
“我甚至想不到究竟是谁对我下的手,如果洛未真的遵守承诺,那对应他的说法,那个人应该还在活着的人之中。”吴老汉又吸上一口烟,“我很清楚这东西其实算是救了我一命,就算是我有力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家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这么做?”
“其实换个思路想或许就简单。”
“怎么说?”吴老汉停下吸烟,烟丝的火光瞬间就暗淡了不少,他抬头看向庄周,等待着他给出刚才这么说的理由。
“洛未根本不可能放过任何曾经相关的人,否则按照我的理解这场复仇早在十年前就可以结束了。就算再加个吴升,要做的也不是这么大动干戈,而既然他这么大动干戈的,就绝对不可能会愿意让任何一个带着罪孽的人逍遥法外。”
吴老汉点头,“洛未的确是这类型的人,打猎的时候,他但凡盯上了目标,就绝对不会让其逃脱。”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一下子少了,直接就可以分成两种可能性:第一,洛未所谓的‘不会下手’是谎言,下毒的人已经在战争中死了;第二,洛未根本就不需要对他出手,所谓的‘留其性命’的交易不过是一句谎话,下毒的人是出于另外的目的在出手。”
庄周停了停,见吴老汉没有反应,想来他应该也是在思考,便又继续说:“事实上,我个人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因为这个目的的取向更广,比如说,为了让你活下去……”
烟丝的火光猛地亮起,可以想象吴老汉是狠狠吸了一口,好一会才又暗下去。
“让一个老头子带着自责过完余生,要说不残酷其实也不可能的呢。”吴老汉摇头叹息,“但既然双方都想要留着我这条命,我也就不能白白浪费的。”
庄周一惊,忽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今晚出来了,否则真指不定吴老汉以后又会做出什么蠢事。
“你说,人到底是怎么变化而来的,为什么和其他的动物截然不同呢?”
“说不定,其实人和一般的动物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我们交流的语言本身将我们变得复杂化了。”
“有道理。”吴老汉在黑暗中自顾自地点头,“我进去睡了。”
“晚安。”
“晚安。”
……
黎明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等庄周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宿,肩膀也已经被露水打湿,但趴在屋顶上睡觉的小可一起床就替庄周将水分抽离出来,再乖巧地躺在他的怀疑享受着抚摸。
庄周之所以一夜没睡,其实原因很单纯――他已经睡了三百多年了,现在觉醒没几天,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要他以睡觉恢复体力还着实有些困难。当然,这时候的庄周还没能意识到这个解释的更深一层,换句话说,他失眠了。
“庄周大人,早上好。”芳妧从房间里出来,才用力地伸个懒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没睡好?”庄周一夜没睡虽没觉得困或者累,但也并不会精神抖擞,看见芳妧打哈欠也有些跟着打的冲动。
“还好,昨晚好不容易睡着,没想到隔着墙壁都能听到吴老的鼾声,也没睡成多少。”说着,芳妧又拉了个长长的哈欠,“不行了,我去洗把脸,不然等下又得睡着了。”
吴老汉早在海平面破晓的时候就从房子里出来,精神状态看起来倒是不错,出门的时候看见庄周还被吓了一跳。
接着吴老汉就从后山坡下去,此时庄周也摸不着他的踪影,只是抱着小可继续发呆。不知道为什么,觉醒后他虽然不睡觉,但发呆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但他发呆什么都不会想,只会静静地看着前方的什么东西,脑袋里一片空白。
“真是的,庄周大人你怎么还坐着,今天早上要召集大家宣布消息,要赶快去洗漱啦!”不知多就芳妧又回来了,赶紧拉起庄周,一只手从他手中抱过小可,另一只手推着他前行。
等庄周也洗漱完回来的时候,村里也渐渐有了些人声,但从高处看下去可以发现多数都是成年人,想来剩下的孩子们这个时候也还在睡觉。
“庄周大人,我们应该是今天就要出发的吧?”芳妧见庄周回来,开口问道,“我们如果还要进森林一趟的话,应该免不了要在森林过上一晚。”
“没有,必要。”一个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两人抬头一看,洛音已经趴在了屋顶上方,根据气息来判断应该是因为刚到的。
“没有必要?为什么?你父亲……”芳妧开口问道,庄周看向洛音,转过头又在人群中寻找吴老汉的身影,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父亲,死了。”洛音很平淡地讲道,这消息却是打得两人猝不及防。昨天晚上离开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第二天回来说死就死了?
“这是,代价。父亲,变成魔物,否则,复仇,无法。”洛音断断续续地讲道,接着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丢下来,“这是,父亲,给的。”
这是一张羊皮制成的纸,从样子就可以判断出其制作过程中的粗糙,上面的字是用血写出来的,不过显然不是什么“咬手指写血书”的烂俗剧情了。
庄周打开来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芳妧,芳妧茫然地接过,问道:“诶,要我读吗?”
庄周点头,倒不是因为那字他不认得,只是既然信是写给他的,那让芳妧读就可以保证两人都能同步得知内容了。
“致庄周大人,我没有想到回来之后我的病情恶化得如此之快,本来有些话还打算方面讲,但想想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洛音从屋顶上跳下来,静静地现在庄周的身旁,认真听着芳妧念其中的内容。这时候,庄周才意识到这孩子应该是不识字,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其实关于庄周大人您的消息,我是没有说谎的。我家时代从商,流连各地,其中一段时间就保有您的画像,但在来到天涯后却出现了意外,我也就被迫只能在天涯村定居,跟着就有了后来的事。”
“仇恨的导火索,实际上就是村里的人看上了我家的财产,设计陷害。后来在我得知真相之后,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我们赶尽杀绝,就算是自己的血亲也不愿放过……”
“画像其实是三百年前,长安画师为您亲手画的像,传闻您保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但没有人能找得到答案。十年前我在复仇之前,尝试逼问过他们财产的下落,他们都拒不承认自己有见过什么画像,所以我猜测画像并没有落入天涯村,而且依旧遗留在北方大地上……”
“我的女儿,洛音,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除了战斗,我什么都没能教给她,还把她变成了魔物。如果可以,希望你们之后能够带着她上路,我想她肯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的。同时,我也希望你们能够让她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有好吃的,好玩的,人有各式各样的心情,就算不用战斗,世界还是非常美好的。”
芳妧眨眨眼,深吸一口气,“祝你们之后的旅途一路顺风。”
读完后,芳妧将信给回庄周,庄周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卷起来收好,这说不得就是洛未留在世界上最后一件物事了。
接着,洛音扯扯庄周的衣服,指指一个角落,“父亲,尸体,交给,老头。”
“老头么……”庄周看着转角处的洛未尸体,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有了洛未的尸体,吴老汉的“英雄”之名几乎可以稳坐。说到底,他们真的只是过客,什么忙都没能够帮上,只是两位事不关己的旁观着罢了。
“芳妧,你找下吴老吧,看来今天是不用我们出马了。等把尸体交给他,我们就准备出发。”说完,庄周看一眼洛音,询问道,“这样可以吧?”
“我,绝对,服从,任何,命令。”洛音平淡地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