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不由看了赵胤一眼,可是这人冷着一张脸,从容得让人瞧不出半分失态,也没有因为听到怀宁自杀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让她琢磨不透。
朱九也看了看赵胤的表情,接着低下头。
“得月楼失火之前,楚王府长史庞淞曾去过,约摸待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焕?时雍脊背寒了一下,指头微缩,赵胤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目光扫来,从她脸上掠过,淡淡嗯一声。
“知道了。”
“还有一事。”朱九看赵胤当真不避讳时雍,这才把最紧要的消息说了出来,“兀良汗来使近日频频与江湖帮派接触,也时常宴请京中要员,还以为怀宁公主置办嫁奁为由,在民间多方打探——”
赵胤沉默片刻道:“他们在找什么?”
“寻人。但寻的是什么人,尚且探不出。”
朱九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时雍一眼,皱着眉头道:“不过,探子发现一个趣事。雍人园余孽近日多有活动,似乎也在寻人,且是寻一个女人。”
雍人园三个字落入耳朵,时雍头皮顿时一麻。
她没有去看赵胤,血液却被冻得有些凝固。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锦衣卫强大的情报能力,让赵胤得以一手掌控朝堂江湖,如同为这片江山覆盖了一张黑色的大网,无人逃得过。
也许是做贼心虚,时雍甚至觉得赵胤刚才没有让她出去,就是故意让她听见,敲打她——
可是,时雍不相信他能猜出她是谁。
这世上哪人敢信有鬼魂附身这等玄妙之事。
他的怀疑,兴许是因为她与娴娘和乌婵的接触吧?
朱九退下去,房间里陷入了短暂了沉寂。
赵胤的目光落在了时雍微抿的嘴唇上。
“在想什么?”
时雍讪讪地笑,“在想怎么还大人的银子。”
赵胤问:“想到了吗?”
“想到了。”时雍本来还没有想着那么快与他划清界限,可是朱九刚才那一番话如同重锤般砸在了她的头上。
即便她换了个肉身,不用在意赵胤怀疑她是时雍,
但她得为燕穆他们考虑。
没有人愿意再遭一次劫难。
赵胤的手虽然伸得长,可是她如果不常在他眼前晃悠,这天下那么多大事,他未必有精力关注到她身上来。赵胤不查她,也就不会发现燕穆他们的存在——
这般下去就是走钢丝,当断得断。
“大人,我父母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婿家世代经商,小有盈余,我在想,兴许找他提前支取些银钱,他会同意。我若拿到钱,便可以还给大人了。”
赵胤正在喝茶。
闻言,凑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下来。
“哪户人家?”
时雍原就是为了还钱之事找个合理的理由,随便敷衍着找了个借口,哪料到赵胤居然会继续追问?
“大人不必问了。”时雍低头,假做害羞的样子,“横竖我这几日便会凑够银子还给大人。欠债还钱,如此,便也就心安了。”
赵胤没有说话。
时雍偷瞄他一眼,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不见变化。
想来他是不缺这一千两银子,只缺一个掣肘她的理由罢了。
于是,时雍想想,又憋着火气,慢慢道:“不过大人放心,即便不欠大人的银钱,我还是会尽心尽力为大人针灸,让大人早日摆脱痛苦。”
“那就好。”赵胤面容清淡,回答也寻常,“下去吧。”
呼!时雍如释重负。
这一个早上过得太提心吊胆,得了他这句话,时雍整个人都欢悦起来,唇角扬起的笑,让她精致的五官松缓从容,如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极是明媚。
“民女告辞。”
她福身离开,房里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谢放抿紧嘴唇,小心翼翼道:“爷,你歇会儿,属下去外面。”
他转身欲走,背后传来赵胤放茶盏的声音,略重,吓得他心肝一颤。
“爷!”
赵胤搁下了的青花茶盏安静地放在小几上,一滩水渍溅在紫檀木的桌面上,缓慢地往下淌,而他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没有半动波澜。
若非谢放了解他,可能不会察觉半点异常。
谢放瞄一眼溅出的茶水,赶紧过去收拾,一个字都不敢多讲。
“出去!”
房间太过安静,任何一丝声音就能让谢放紧张。
他抬头,看到赵胤深潭似的冷眸,“爷。”
赵胤垂着眼皮,并无喜怒,淡淡道:“让文经历备好呈送案卷,本座醒来要用。”
谢放道:“是。”
“两份。”赵胤不知道想到什么,沉下眉眼,“抄送一份,呈到楚王府。”
谢放一愣,怔了怔,看赵胤说得认真,遂又低下头。
“属下明白。”
————
得月楼已烧成废墟。
时雍带着大黑专程绕过去看了一眼。
焦黑的一片残体,实在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样子。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时雍当然不相信这仇是“厨娘”不小心引发的。可是,不烧已经烧了,得月楼掌柜陈金良在这些案子里,到底充当着什么角色,与广武侯府到底有几分相关,如今也是说不清了。
时雍暗自感慨。
古往今来,有多少真相掩埋在了烟尘里?
“汪汪汪!”
大黑对着得月楼狂吠。
时雍摸它的头,“回了。”
“呜嗷。”
大黑垂下尾巴,欢快地舔她的手心。
————
次日一大早,城门边的布告牌上,便贴出了布告。
官府为了安抚民心,将得月楼的大火和人心惶惶的“女鬼”一案,真相公之于众。
布告上称:
石落梅师从飞天道人,武艺高强,可飞檐走壁,人称“千面红罗”。为了复仇,石落梅杀害张捕快一家和于昌、徐晋原等人,为了脱罪,石落梅几次三番扮成女鬼扰乱人心,故布疑阵。
在得月楼大火后,石落梅招认出她的同伙——得月楼的掌柜的陈金良。
二人沆瀣一气,陈金良为她行事多次提供庇护和帮助。
石落梅供认,陈金良本名范金良。
多年前,范金良上京赶考,曾得石落梅的父亲石康资助,后来范金良屡试不中,在广武侯门下做了一名账房先生。为得东家器重,改名陈金良,昨年得月楼开业,他成了大掌柜,将酒楼干得风生水起。
陈金良得知石家遭难,曾多方寻找石落梅下落,后来石落梅入京寻仇杀人,陈金良在明知她是凶手的情况下,收留她居住,帮她隐藏行迹,还在她被押赴刑场受死时,雇人前往法场,意图劫囚。
事败后,陈金良怕被问责,畏罪自杀。
经锦衣卫勘验,得月楼的大火并非出于意外,而是陈金良有意为之。
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证物。张捕快一家子,于昌、徐晋原的案子,也随这一把火做了个了结。唯一活下来的石落梅,虽受了怀宁公主和亲大赦天下的福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要终身囚禁诏狱,至死方休。
————
时雍一觉醒来,被柴房的亮瓦渗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又是一个大晴天。
这样的日子,某人腿不会痛,也就不会找她的麻烦了吧?
重活一世,时雍比上辈子豁达了许多,也想得开。案子还有无数疑点,那个在诏狱杀害她的人,那个携带玉令的男子,那个与她交手的黑衣人……真的是陈金良?
时雍不完全相信。
只是,锦衣卫已然结案,便是盖棺定论。
她不是没有兴趣再继续追查,而是相比于燕穆乌婵南倾云度和雍人园那些人的性命,谁杀了上辈子的她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活人远比死人重要。她更希望所有人都活着,捡来的命,也要好好珍惜。
就当那是一桩江湖寻仇引发的连环惨案吧。
时雍伸了个懒腰,原本还想再睡片刻,却听到宋老太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老太太似乎很生气,在数落王氏。
“不肯嫁?你就由得了她?”
“刘家米行的二公子能看得上她,就偷着烧高香了吧。她还挑三拣四?”
“春娘我告诉你啊,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是他祖母,你不肯做主,我来做主。哼,反了她了。我看啊,就是你们惯的。”
王氏说了什么,时雍没有听清。
宋老太越说越兴奋,到最后干脆吼了起来。
“这事你别管,叫了媒婆来,合了八字,定下婚期便是。她要不肯,便让人绑了上花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