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亥,倚红楼灯火通明,有些酩酊大醉的寻欢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宴酒未罢,就被锦衣卫带了出来,从片刻前的温柔乡到了寒冷刺骨的庭院中,更有甚者衣裳不整,冷得瑟瑟发抖。
该抓的抓,该走的走,人很快散尽。
没了方才的人声鼎沸,楼中突然就冷寂下来。
躲在柳玉楼房里的元疾行,抬起窗看一眼外面的情形,终于松了口气,拍拍柳玉楼的小脸。
“小美人,爷走了。”
柳玉楼经了一夜惊乱,有些害怕,看他要走,更是舍不得,“爷,你今晚留下来陪陪奴家可好……”
元疾行一愣,回头看看她,轻笑,“怕什么?锦衣卫又不吃人。走了,改天再来瞧你。”
他甩甩袖子,走得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他从未在倚红楼过夜,柳玉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内心一片恻然。
“妓女便是妓女,还想上得了台面不成?”背后,突然传来骆相思酸溜溜的声音。
柳玉楼回头看她一眼,眼眶微红,“我与世子爷年少相知,此生就他一人,他待我,定是不同的,只是惧于家中长者,这才没能抬我入府罢了……”
骆相思哼了声,走过去倚在门边与她一起望着外面,“你以为人人都是阮娇娇,人人都有她那么好命么?玉楼,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穿吗?我劝你早做打算吧,别为了一个男人,误了年华。”
柳玉楼沉默,绞了绞手上的帕子,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道出一句。
“世子爷,不一样。”
……
元疾行下得楼来,吹了声唿哨,想叫来自己的坐骑和随从,不料,漆黑的街面却徐徐行来一辆马车。
“上来吧。”
马车未打帘子,可那一道冷沉的声音,却让元疾行当即僵硬,热血全凉。
“阿胤叔……”他尴尬得直搓手,脸颊不知是被凉风吹的,还是太过紧张,一阵阵臊热,嘴里的话却说得乖觉带笑。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你不是有事要忙么?不必管我,不必管我,阿胤叔,你先走,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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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元疾行生生矮了赵胤一辈,对他素来忌惮,原以为已经躲过一劫,不料这老狐狸没进房逮他,而是在这里等他。
赵胤道:“无妨。我送你一程。”
元疾行心中哀号,“不必麻烦阿胤叔了……”
帘帷微动,赵胤冷声:“是要我下车请你?”
元疾行:“……”
他认命的撩了袍子上车,一副上刑场的样子,乖乖坐在赵胤的面前,抿着嘴巴,苦巴巴地看着他。
“阿胤叔,我只是偶尔来这里吃几杯酒,此事千万莫要告诉我爹……”
赵胤冷冷看他,沉声道:“我不管你何时来,何时走。”
元疾行一愣,“那你找我是为何?”
总不至于是闲得无聊,就想找个人出出气吧?
元疾行很是惧怕他,手足无措,沉默片刻,方才听到赵胤问:“陈萧今夜跟你在一起?”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元疾行点点头,“这哥哥回京许久,都不与兄弟们来往,我叫了他好多次才肯赏脸过来……”
赵胤打断他,“你叫陈萧来的?”
元疾行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摸不着头痛地道:“是呀,我叫的。还叫了好多次呢,今日若非我说他不来我就带姑娘去定国公府找他,恐怕还不肯出来呢。”
赵胤沉吟着,深深看他,目光幽冷。
元疾行一个哆嗦,“阿胤叔,你别这么看我,我害怕。要不,你直接揍我吧,这样我好受一点……”
赵胤仿佛在思考他话里的真相,与他相视片刻,又问了他一些今夜与陈萧相处的细节,便突然喊停了马车。
“没别的事了,下去吧。”
“啊?”
元疾行打帘子看看,四周是空荡荡的夜色,冷风肆虐,没有一个行人。
这是半道上把他撵了?
元疾行苦着脸,“不是说送我回去么?”
赵胤道:“你要喜欢也可。送你回去,顺便拜见诚国公……”
“不必了不必了,多走点路没什么坏处。阿胤叔,小侄告辞。”元疾行连忙摆手,走得比兔子还快。
赵胤看着他背影,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去锦衣卫。”
……
漆黑的天空一片低沉,仿佛暴风来临前的景象,空气里沉闷不堪。
赵胤行一步,必查七步,控制倚红楼只是序章,五城戒备,东宫严防,宫门紧闭,城门封锁,又从京畿行营里调来兵马待命,将整个京师城围得水泄不通,说是要捉拿陈淮同党,一并下狱查处。
陈淮会栽在倚红楼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赵胤今夜没有查他贪墨军需,而是借了兀良汗二皇子来桑之手,生生把他送入了诏狱。
兵部尚书张普刚刚入睡,得到消息时,匆忙穿衣起身,听说因为五城兵马司勾结陈淮迫害兀良汗使节,赵胤竟然直接下令暂停兵部调兵之权,张普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
“赵胤当真是狂妄之极,谁都不放在眼里。未得皇命,竟敢私自夺我之权?莫不是他以为这天下跟他姓了不成?”
尚书夫人荆氏闻言,嘴皮动了动,没敢提醒他这天下确实姓他的赵字,只是看着盛怒中的男人,小声道:“老爷,赵胤不留情面,目中无人着实可恶。可是眼下陛下未醒,这朝堂里谁还能制得住他?你压口气,想想我们的华礼,切莫在这时与他硬碰硬,他夺权便夺权,至少没有像对付广武侯那样……”
张普冷笑一声,打断她,“妇人之见。”
说罢,他系上丫头拿来的风氅,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转头吩咐荆氏。
“我出去一趟,你早些睡。若有人来问起,便说老爷我睡下了。”
荆氏不懂男人的想法,看到这青黑的天空和男人脸上的低压,再想想折在赵胤手里又被白马扶舟阉割如今还被押在刑部大牢的儿子张华礼,还有她那个贵为皇后,如今却被软禁在宫中的女儿,不由悲从中来,唤出一道哭腔。
“老爷,你是要去哪里?家里老小还都要靠你啊,你可千万不要冲动行事,那赵胤势大,老爷可千万保重自己,为了这一家子……”
张普看她说得可怜,眉头皱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做,赵胤就能饶过我?”
荆氏拭着眼泪抬头看他,“老爷是说……赵胤不单是为了对付广武侯?”
张普冷哼,“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这步棋岂会只为一个广武侯?你小看他了。”
“老爷……”
张普摆摆手,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快速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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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馆。
萨仁躺在床上,时雍默默坐在榻边为她问脉。
房里安静一片,来桑皱着眉头不吭声,脸色青黑,几个兀良馆的侍者包括无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侧,等着时雍做判断。
萨仁是醒着的,可是面容呆滞,从倚红楼被来桑带回来直到现在,她都没说过一句话,很是胆小、怯生,无论问什么都不开口,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好像对自家所处的情况根本就不明白。
好在,她也不抗拒时雍为她诊脉,全程很配合。
好片刻,时雍收回手腕,看了看身边瞪着大眼珠子的来桑,眉心一蹙。
“怎么样了?”来桑不待她说话,便迫不及待地问。
时雍环视众人,眉头微微一蹙,眼神幽暗地盯住来桑,“二皇子,方便直言吗?”
来桑若有所悟地看她一眼,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
房里的侍者们应声下去。
只有乌婵和无为,仍在原地。
时雍犹豫片刻,在来桑不耐烦和催促中,不安地道:“二皇子,萨仁姑娘的脉象奇就奇在,没有半点问题。和缓,流利,不大不小,不浮不沉,气血充盈,很是康健。”
来桑接过话,“那为何她会这般?连人都识不得了。”
时雍看着来桑着急的样子,没有马上回答,想了片刻,她突然起身朝来桑施礼,为难地道:“二皇子,可否容我看一眼,萨仁姑娘的身上可有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