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真虽然一时冲动答应了白成斌看电影,但一直没想好要怎么跟芳姐请假,以往因为易辙的事情请假时她都是理直气壮的,这回轮到自己,却总耻于开口,有种不务正业在偷懒的感觉。

白成斌四五点钟的时候抱了一捧花进了奶茶店,宋婷和李小娟都起哄地叫起来,易真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场面,没等白成斌过来打招呼就躲到后面去了。

这么一来,就更加不知道要怎么跟芳姐说了。

不过还没等她纠结出结果,芳姐就先给她来了个电话,她家里老人去世了,要赶回老家奔丧,饭馆停业叁天。

冬天有许多浪漫,也有许多别离,易真接到电话时愣神了片刻,听着那头芳姐疲惫嘶哑的声音,她低声道:“节哀顺变。”

挂了电话后,易真完全没了先前那些尴尬羞耻的情绪,只低垂着眉眼站着,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秦娟也是在冬天走的,那时候易华先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对劲,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易真晚上要去做黑工,每天都很透支,有次直接倒在了饭店后厨,被人发现的时候小小的身子大半都泡在沾着油腥的洗碗水里。

后厨的洗碗阿姨偷懒回来,见状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抱起来沿着后门送了出去,放在了一个墙边的死角。

这种地方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这种来打黑工的小孩,贪玩跑出去死在哪里了也很正常。

易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穿着单薄的湿衣服在水泥地上睡了一晚,她睁眼就感觉头晕目眩,昏沉得厉害,连呼吸都是滚烫的,但她顾不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情,艰难地站起来就往家赶。

她一晚上没回去,易辙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

到家时,狭小的楼道里挤满了人,易真从他们口中捕捉到了“两个小孩”“可怜”“妈妈死了”等字眼,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混沌的精神突然清醒了些,挤开人群就往上跑。

破败的小屋子里挤满了人,她看见多日不见的易华先被几个男人踩着背压在地上,边哭边喊着:“我老婆都死了,你们还是不是人,好歹要给我时间把她葬了吧!”

易真脸上已经烧红一片,呼呼地喘着气,对胳膊诡异地扭着弧度的爸爸毫不关心,视线扫到躺在角落里的一个小身影时,才目眦欲裂地扑了过去。

易辙嘴边挂着血迹,衣服上也有不少血,就这么生死不知地躺着,易真胡乱地摸着他的脸和手。

冷的,全都是冰冷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甚至于已经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张着嘴,易辙的脸上溅了很多泪珠子。

“别死,别死......”

她想把弟弟抱起来,但是发着高烧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易辙只离地了短短的距离就狼狈地摔了下去,易真又连忙抱住他,魔怔似的连声说着对不起。

易辙痛的闷哼了一声,悠悠转醒,耳朵里嗡嗡作响,视线也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易真的脸,看出了她在哭。

他还记得昨晚姐姐一直没回家,他等不及想出门去找,却碰见了易华先回来,在家里乱发脾气,把他打了一顿不说,还想进他跟易真的房间翻钱,他抵不过成年男人的手劲,被他一巴掌扇倒,又挣扎着扑过去的时候,彻底惹恼了男人,被卡着脖子拖到客厅。

他拼命地反抗,一顿混乱之后只记得胸口剧痛,被易华先一脚踹飞了出去,五脏六腑都仿佛在一瞬间移位的巨大痛楚让他当场就吐血昏迷了过去。

刚刚易真意外的那一摔,才总算让他有了点意识。

他努力想做一个微笑的表情,颤巍巍地冲易真摊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淡粉色发卡,上面镶满了亮晶晶的水钻,但由于沾了血,粉钻变得有些渗人。

二十块钱的小东西,他给同学代写作业忙活了好几天才赚到,易华先闯进房间的时候,他首先把发卡藏了起来。

这是送给姐姐的东西,不能弄坏了。

易真怔怔地看了发卡半晌,突然又哭又笑,她把带血的小饰品夹在乱糟糟的头发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小脸,问他好不好看。

易辙已经做不出动作,只眨了眨眼。

好看。

他的姐姐是最好看的。

易真将他小心平放在地上,回身冲着那群人的领头——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跪了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求你救救我弟弟,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求你救救他!”

她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依然在不停地磕着头,没两下地上就印出了血迹。

门口挤着围观的人越多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一个手下看了眼易真的身体,冲刀疤男挑了挑眉,“老大?”

刀疤男也瞥了跪伏在他身前的小少女一眼,“我对这种瘦猴不感兴趣。”

空气里还隐隐有着尸体的腐臭味,得亏是冬天,温度再高些的话这地方根本就没法呆了。

他泄愤似的在易华先被折断的手臂上踹了一脚,在对方痛苦的嚎叫声里,皱着眉点了几个人。

“你,送这俩小孩去医院,你们,留这儿把事处理好。”

“是。”

易真被人拽上车的时候,整个人像被冷汗水洗过一遍似的,她紧紧地攥着易辙的手,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直到闻到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才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秦绢的后事料理地很仓促,不过好歹也算体面,易华先被那些人带走了,半个月后才被放回来,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但是他意外的正常了一段时间,把家里收拾一新,找了份工作,努力还钱,还经常给大病初愈的易辙炖骨头汤喝,不过好景不长,当他再一次发病的时候,姐弟俩都没有意外。

以前一直都是这么过的,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

就这么一直到易华先死的那天。

那一天,易真久违地留意到天是蓝的,花是有颜色的,阳光也有种好闻的干燥的味道。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麻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渴望从原生家庭的黑暗中逃离出来。

其实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家庭对她来说是很美好的,直到易华先在秦绢孕期出轨,跟个不知道哪来的富婆鬼混了一段时间,回来要跟她离婚,闹得人尽皆知。

秦绢恶心透顶,两人当面吵电话吵,闹了无数次。

临近生产,秦绢想打胎都不可能,对丈夫的恨意就这么迁移到了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后来她难产落下了一身病根,也无力再折腾离婚的事情,好像就要这么拖着恶心易华先一样。

易华先被富婆甩了的那天,易真听见秦绢在房间里大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易真不知道婚姻究竟会带来什么,但想起秦绢和易华先的结局,想起她和易辙暗无天日的童年,她突然对和白成斌的约会产生了一点恐惧。

但宋婷和李小娟不会给她机会伤怀,她在后面躲了没多久,就又被拽到了前面。

今天工作日,店里生意一般般,易真直接被推出柜台,坐到了白成斌对面。

两位“媒婆”嬉笑着走了,白成斌无辜地冲她笑笑了,“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我下午没什么事才想着早点来等你的。”

他把桌子上的花捧给她,“送你,就当是你陪我看电影的谢礼。”

他理由都找好了,易真也不知道怎么再推辞,别扭着接过了花,“谢谢。”

这是一捧绣球花,旁边有易真叫不上名字小花点缀,包装的很有质感,易真只在电视里看见过。

不过她没有欣赏这种娇贵事物的能力,拿在手上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成斌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适时解围道:“不喜欢的话丢掉也行,不用给我面子,真的。”

易真下意识道:“这怎么行,花了钱买的。”

说完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整天把钱挂在嘴边好像显得很庸俗。

白成斌朗声笑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说话也不再顾忌,“没事儿,买来是想讨你喜欢的,如果你不想要那这花就毫无意义。”

易真有些害臊,但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应对的尴尬,她“噌”一下站了起来,在白成斌惊讶的视线里支吾着说了句“我先去干活了”就跑了。

白成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摸着下巴笑了笑。

即便易真再想逃避,下班时间还是到了。

电影七点多开场,白成斌先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易真穿着一身旧旧的黑色棉袄,下身是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和鞋带都起毛了的球鞋,与这个高档的地方格格不入。

她坐如针毡,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白成斌则全程游刃有余,还宽慰她让她放松。

易真见他熟练地跟服务生交流,还夹杂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英文单词,而她只能木头似的僵坐着,显得更窘迫了。

这种尴尬在服务生点完餐扫了她一眼后达到了最高点,那轻飘飘的一眼好像把易真从头到脚都蔑视了一遍,让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坐在这里。

“那个......”服务生走后,她艰难地开口,“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吃饭吗?”

“怎么了?”白成斌发现了她的表情,“这里的鹅肝很不错,我早就想带你来尝尝了,还有牛排,你应该没吃过吧,今天好好尝一尝。”

他兴致勃勃,易真没法再扫他的兴,在十二万分的煎熬里吃完了这顿饭,根本没尝出来所谓的鹅肝牛排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自己拿着刀叉仿佛第一次使用双手的迷茫,和试探着提出有没有筷子时白成斌脸上的错愕。

至于之后的电影,她也没什么心情再看了,散场时白成斌看着她怏怏的神情,一转身挡在了她面前。

“小真,对不起。”

易真没顾得上他突然变亲密的称呼,惊讶道:“怎么了?”

白成斌一直是很开朗健谈的,这会儿罕见的犹豫不决了起来,脸还有些红。

“我好像做错了事。”他抿了抿唇,“我是想给你一个完美约会的,但是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我是想着女孩子可能比较喜欢这种的......唉......”

“下次我们去吃你想吃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好不好?”

他突然摊牌,打得易真措手不及,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白成斌首先笑了起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说话呀,傻啦?”

“之......之后再说吧。”易真避开他的触碰,含糊道。

“好。”白成斌表情没什么变化,退到她身边跟她并行,“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送我到奶茶店就好,我的车还停在那里。”

白成斌没再强求,在奶茶店门口将她放下的时候嘱咐了一句骑车小心,到家跟他说一声。

易真应了,白成斌打着大灯给她照明,直到她骑远了才自行离开。

到家时才十点多,易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说辞,饭馆的事情是瞒不住易辙的,她只要说是奶茶店晚班的那个女孩顶班的就没问题。

要对易辙撒谎,她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才打开了门。

易辙正靠在床头看书,易真发现他脸色有点白,额头上出了不少汗。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是不是头又晕了?”

易真坐到床边摸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没有,可能有点感冒吧,看会书想早点睡了。”易辙笑了笑,“姐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易真在心里暗暗呼了口气,把提前准备好的答案说了,易辙毫不怀疑,又闲聊了两句就放下书躺下去了。

“姐,你今晚把那床被子抱过来睡吧,我怕传染你。”

“好。”易真给他掖了掖被角,守着他睡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起身,拿起东西去外面挑皮了。

听到关门声,易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因疼痛而握紧的掌心已满是冷汗。

不过比起术后的疼痛,他的精神却是无比的亢奋。

这下,就不会再有任何风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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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在对小辙隐瞒,小辙也在对姐姐隐瞒,咱就是说在起章节名这块越来越有感觉了

——来自还是晚点来改错字这章还挺长的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客户端